资料图:解放军战士练习投掷手榴弹
(一)
不怕见笑,当兵三十多年,我只扔过一颗真手榴弹,也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。只记得实弹一到手,心就蹦蹦地跳,生怕炸在手里,慌慌张张地就赶紧扔出去了,手榴弹一出手,我就赶紧爬在掩体里,连看都不敢看一眼,只留下一个感觉:真手榴弹与假手榴弹不一样。
几年前搬新居时,我整理旧物,翻出了我当新兵时的包袱皮。
那是一块一米见方的棉白色布头,三十多年前,这是我当新兵时所发的军用被服之一,当时我的全部私人物品就是用这一块包袱皮包着,而今,包袱皮里已别无长物,只剩下8根拉火绳。
这 是木柄手榴弹的拉火绳。拉火绳是一根长约10多公分的白棉线,现已发黄,但仍很结实。拉火绳的一头涂有2-3厘米长的黑色摩擦涂料,这是手榴弹的拉火头; 拉火绳的另一头拴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环,金属环如今天一角钱硬币大小,这是套在小拇指上的拉火环,而今拉火环已是锈迹斑斑。
拉 火绳平时是藏在手榴弹木柄里的。投实弹时,拧开后盖,捅破防潮纸,抠出拉火环,把拉火环套在小拇指上,然后投弹。在手榴弹出手的瞬间,一扣手腕,套在小拇 指上的拉火环就随手拉出了拉火绳,于是,手榴弹在出手的同时就拉响了,拉火绳就挂在小拇指上了,所以,凡投过实弹的兵,都有拉火绳。
理论上说,手榴弹拉响后还有3.8秒的安全时间,但投实弹训练时,没人敢按这个时间出手,赶紧扔出去就得了,害怕伤着自己,所以,投实弹对新兵来说,既是个最近似实战的爆炸感受,也是个很危险的训练。
(二)
一个新兵一个实弹,立姿投弹30米及格,我当新兵的时候是这个规矩。
记得新兵连快结束时的一天,进行投实弹训练,这是我们新兵的最后一个训练课目。
那天,大家去训练场的路上有点异样,连队的步伐走得有点拖沓,口号也不亮,干部战士脸木、眼呆、心悬着。其实,我们都投过教练弹,投得不错,全连都及格了,但一说要投实弹,大家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,谁都知道,真手榴弹会炸。
投实弹不同于实弹射击:实弹射击是你拿枪打靶子,你打靶子你过瘾,靶子不会打你,你打着打不着,自己也伤不着;但投实弹不同,一旦实弹在手,掏出拉火绳,心里就发慌,全身就发软,腿就迈不开步。
训练就是如此,一动真的,兵的感觉就不一样了。
那 天,训练场上预先挖了一条4-5米长的堑壕,有一人深,挖堑壕的土在紧贴堑壕的外侧堆起了一座半人高的掩体,新兵在堑壕内侧的平地上投弹,万一谁失手把手 榴弹掉到地上了,可以把手榴弹踢到堑壕里去,或者干脆自己跳到堑壕里隐蔽起来;万一谁投得不远,掩体也可以挡住手榴弹的弹片,以免伤人。
掩体外的前方是投弹的方向,前方30米处有一条用白石灰撒成的白线,这是立姿投弹及格的标识线。
训练中的立姿投弹,通常是可以助跑的,依自身情况助跑或站在原地投弹出手。
(三)
那天,全连只有连长一个人敢笑。
连长是1962年的兵,大个子,手长,平时很严肃,也很严厉,基本不会笑。那天,连长一反常态,和颜悦色,面带微笑,跟没事人一样。
全 连先在堑壕前列队。连长站在队列前,离我们只有3-5米远。当着全连的面,他从弹箱里拿起一颗实弹,拧开后盖,桶破防潮纸,掏出拉火绳,把拉火环套在小拇 指上,然后,连长手握弹柄往我们面前一举,先笑,后说:“大家看好了,这是准备拉火的状态,”说着,他的手掌突然一松,“啪”,手榴弹一个跟头就从他手里 掉了下去。
队列马上乱了,当时就有人要往地上趴,要往外面冲,大家脸色刷白。
连长没动,排头的干部也没动,连长看着惊慌失措的队伍笑,没有口令,于是,大家都不敢再动了,连长还是盯着我们笑,片刻,队列重新恢复了队形。
手榴弹没掉到地上,吊在连长右手的小拇指上了,一根拉火绳牵着,弹头朝下,弹柄朝上,既没有冒烟,也没有响,安安静静的:悬空了。
连长看着恢复了镇静的我们,一笑,不是讥笑,诚心地一笑,说:“别紧张嘛,炸不了!炸,也是先炸死我。大家看好了,拉火绳是拉出来了,但不够劲!所以不会炸。记好了,要有8公斤的力才能够把手榴弹拉响,手榴弹才600克重,这能拉响吗?”
“拉—不—响,”大家齐声回答。
“对了。不拉不响,不使劲拉也不响,记好了!”连长一边说着,一边张着右手在队列前面走来走去,示意给大家看:手榴弹就吊在他右手的小拇指下,一根白色的拉火绳牵着,晃来晃去的,晃得人心跳。
“当兵的不敢扔手榴弹,那不是扯狗蛋吗?手榴弹是我们看家的本事,敌人远了,你可以用炮打,近了呢,拿尿吱吗?”队伍里有人笑,连长高兴了:“你们敢不敢扔哪?”
“敢!”
“开始!”连长命令道。
我们都撤到连长侧后30米开外的位置,那里是训练场边缘的下坡地,我们都躲在坡下,伸长脖子看得见连长的位置。
训练场上空了,只有连长一个人站在堑壕旁,脚下一侧放着3箱手榴弹。
记 得我是前几名投的。有关当时投实弹的细节,而今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,只记得我把拉火环套在小拇指上后向连长示意时,连长笑了,两眼眯成了一条缝,挺满意的 样子;我还记得,手榴弹一出手,我就连忙爬在掩体后面,撅着屁股,胳膊肘撑地,双手抱头,双眼紧闭,什么也没看见,什么也不知道,只听着前面“轰”的一声 响,就完事儿了。
我赶紧抬起右手,一根拉火绳挂在小拇指上,我心里特高兴,乐呵呵地就跑回去了,连长说了些什么,我根本没听见。
隐蔽地上的新兵自觉地分成了两伙:凡投过实弹的聚成一伙;还没投弹的成另一伙。
我立即钻进了投过弹的那伙儿中。我们每人手里都捏着一根拉火绳,拉火绳的一头上拴着一个发亮的拉火环,另一头捏在手头上,“悠悠”的转着,拉火环在阳光下划着闪亮的圆圈圈,带响。
值班员点我那个战友的名:轮到他投弹了。他爬上训练场,跑步到连长跟前报到。连长拿起一颗手榴弹,一手握住弹头,然后把弹柄递给他,很温和地说,“别紧张,拿着”。
“不……紧张,不……紧张,我……我一会儿……就好……”他结巴起来了,脸色苍白,。
“准备投弹!”,连长再次把手榴弹递到他的右手中,一握实弹,手又抖起来了,连长一手扶住他的肩膀,一手把住他握弹的右手腕,说:“别紧张嘛,深呼吸!哎,对了,这玩意儿,不拉弦儿不炸,别怕!”
他还是抖。
连长开骂了:“你这个吊兵,回去吧!扔个手榴弹就紧张成这样子。”
他站着不动,满脸憋得通红。一会儿,他控制住了自己,手不抖了。
“好啦?”
“好了,”他声音洪亮。
“不紧张啦?”
“不紧张了,”他不结巴了。
“好样的,继续,”连长命令道。
连长站在他的右侧,始终与他保持一臂距离。连长双脚与肩同宽,重心下沉,身上绷着劲儿,说:“把后盖打开,好;”
“把防潮纸捅破,别紧张,用小指头使劲儿捅!不错”;
“把拉火环套在小指头上,对,套紧啦!好。投弹时别犹豫;”
“是!”他信心十足,口气坚决。
最后,连长一手把住他握弹的右手腕,一手扶住他的肩膀,帮他找准了投弹的方向,连长的眼睛不时地扫一下身边的堑壕和掩体,语气依然平和:“很好。记住扣腕,往前投!”连长叮嘱到。
“投弹!”连长命令,同时闪开两步,撤到他的侧后。
他 站着没动,两眼注视前方,大义凛然的样子,突然,只见他左手猛地从握在右手的弹尾上一拉,“啪”的一声,他把手榴弹拉响了,突然间,他右脚向前跨出一步, 侧身,举起左手使劲扔向前方,很规范的样子,但是,他左手扔的不是手榴弹,而是一个拉火绳,我们都看清了,他把拉火绳拽出来扔出去了。
他依然原地不动,直挺挺地站着,右臂下垂,右手里的手榴弹吱吱作响,弹柄尾部直冒青烟。
所有的人全愣住了。
连长大喊一声“快扔!”一个箭步从他的侧后冲了上去。他还愣在那里,刹那间,连长右手一把夺过他右手里的手榴弹,顺势往掩体外一丢,于此同时,左手按着他的脖领子,右脚拌住他的右脚,往下一摁,一个跟头,俩人一起滚到堑壕里去了。
“轰”的一声,手榴弹爆炸了。
全连都冲上去了,连长和他都从堑壕里爬了出来,混身是土。
连长问他:“你吃饭用那只手?”
“右……右手”。
“打枪呢?”
“右……手。”
“擦屁股呢?”
“也……也是右手。”
“就是投弹用左手,是吗?”
他点点头。
连长列嘴一笑,说道:“没想到啊,你这个左撇子还是个多面手啊!”
全连轰笑。
他低着头,羞愧无语。
(四)
新兵连结束那天,团长亲自到新兵连来了。团长说:“不行,还得投!多大点事儿呢?不是没死人吗?死了人就不投弹啦?那你算什么当兵的,一个手榴弹都投不了,回家抱孩子去。”
我所在的那个部队有个规矩,丢人事大,出事事小,荣誉感特强,任何事情都不能服输。
团长命令:“今天让你们长长见识。新兵都给我散开,到后面去找地方隐蔽,谁也不许给我闭眼睛,瞪眼看着,看看手榴弹是怎么扔出去的?看看炸点在哪里?看看手榴弹是怎么炸的?炮兵少见。”
训练场在一个山洼里,山洼里有几块不同高程的平地,我们撤到训练场侧后的菜地上,菜地比训练场稍低一些,菜地边有几棵树,地里还有没有清除的玉米秆,我们就隐蔽在里面,还有的兵爬到猪圈的棚子上看。
团长营长等站在我们的后延,没有隐蔽。
“连长,你先投,叫他们新兵见识见识,什么叫投弹!”团长命令。
开阔的训练场上只有连长一个人,他避开了原来的堑壕和掩体,站在堑壕和掩体一侧的平地上,一切都看得一目了然。
他面前的地面上整齐地立着4颗手榴弹,他在做准备:转腰,甩臂,然后俯身拿起一棵手榴弹,一面静静地注视着前方。
训练场的前方位是并排的两座小山,两山把持着一个山崖口,由从山崖口往里是一道很深的山谷。山谷深处是太行山的余脉,训练场的后方位就是广袤的华北大平原了。
山崖口不大,4-5米宽,一条土路从中间穿过,山崖口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棵柿子树,像两个卫兵把持着山崖口。柿子树很大,深秋的华北,树叶已经不在,柿子树上挂满了金灿灿的大柿子,又像两束高大的花灯立在山崖口的两边。
连长后退了几步,站住,注视着前方。片刻,他大步上前助跑,侧身,甩臂,转体,手臂伸直,整个身体像拉满的弓一样向后绷紧,突然,他的身体在快速运动中猛地向前一下张满,手榴弹出手之际,手腕随势往下一扣,这是拉火动作,“嗖”地一声,手榴弹飞向天空。
秋 日的晴空中一个小黑点向前飞着,像小鸟儿一样,飞得很高,很慢,飞得像迫击炮弹的飞行轨迹一样,形成一条优美的抛物线,“轰”的一声,手榴弹爆炸了,爆炸 的位置正好在山崖口右侧那颗柿子树上方2米左右的地方,手榴弹是凌空爆炸的,如雷贯顶,柿子树被上方的炸雷猛烈地震撼了。
硝烟散尽,柿子树依然矗立,但树上的柿子一个都没了,地上金灿灿一片,那是柿子的碎块。
我们第一次亲眼看见这种景儿,全都愣了。
一片掌声。
接着,连长的第二颗手榴弹出手,手榴弹向山崖口左侧的那棵柿子树上空飞去,这一颗手榴弹有点偏,偏向柿子树的右侧,接近两棵树的中间,炸点也稍低一些,几乎碰到了柿子树右上方树梢上的柿子,“轰”地一声,还是凌空爆炸。
左侧树上的柿子没了,只剩几个残缺的柿子吊在柿子树左侧的树梢上,晃来晃去。两棵柿子树相向面的一些枝条也被炸掉了,山崖口门户洞开。
又是一片掌声。
我那哥们对我说:“肯定超……超过60米,肯……肯……肯定。”
助跑,投弹,连长的第三颗手榴弹呼啸着出手。
这颗手榴弹的弹道比较低伸,很像加农炮的弹道,直击前方右侧的山坡上,手榴弹在落地的瞬间就爆炸了。
山坡上没有大树,只有一些不大的野酸枣树和杂草,都已枯黄了。一块比篮球大小的石块从右侧的山坡上翻滚了下来,一直滚到山崖口中间的土路上,不动了。
手榴弹准确地击中了右侧山坡上的一个石缝,石缝约有30公分宽。爆炸崩掉了石缝左侧的一块独立石,山坡比较陡,石头滚动的轨迹上也没有障碍,石头一直滚到山崖口的土路上,正好把路堵住了。
显然,这颗手榴弹的目标,是连长精心选择和计算过的,他想用石块把山崖口的土路堵住。
团长带头鼓掌,全连的掌声又响了起来。
连长手握第四颗手榴弹,注视着正前方左侧小山的正斜面上。
连长的下一个目标大家都猜到了,他要在左侧的小山上再找一块石头。目标是明显的:山崖口左侧的山坡上有一块独立石,独立石成滚圆形,也如篮球大小。独立石距山崖口的直线距离约2米,但是,独立石的右侧是上坡,独立石不可能经上坡从右侧滚到山崖口的土路上去。
连长几次迈步跃进,结果又退了回来,他低着头在想什么。
训练场上鸦雀无声。
他抬头,起步,向前跃进了5-6米,第四颗手榴弹出手,手榴弹的轨迹像加农炮的弹道那样低伸,像加农炮炮弹那么有力,手榴弹直接击中了独立石的根部,着地的瞬间就爆炸了。
“轰”的一声,独立石向上翻了一个跟头,然后顺势向下滚动起来,先向下滚,然后向右滚,石块像被遥控着一样,一直滚到山崖口的土路上,两块大石头一左一右摆在土路中间,仿佛是谁为了堵住这条路专门搬来的。
后来,我和我的那位战友还专门爬上去看过独立石横向滚过的路线,独立石是沿着一条横向下斜的雨裂滚下去的,这条雨裂好像是专门为这块独立石滚到山崖口的土路上而挖的,左高右低,不深不浅,不宽不窄,没有障碍,石块正好通过。
山崖口被堵住了,两块石头霸占在土路上,一左一右,土路的两侧一地柿子碎片,金灿灿地,两侧还是那两棵柿子树,但光秃秃的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步兵的“五大技术”之一。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过,我们谁也没有看见过,手榴弹能这么厉害。全连都看傻了:炮弹也未必能打这么准,计算兵也未必能算这么精,这是我第一次感受投弹的魅力,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受手榴弹爆炸,也是唯一的一次。
最后,我那战友又补扔了一颗手榴弹,这是没的商量的事。
连长没帮他什么,他自己投的,投得不错,事后,他拿着拉火绳给我看,对我说:“真……真他妈过……过瘾,过瘾。”
(五)
新兵连结束后,连长送了我8根拉火绳,从此一别多年。
几天前,我们几个战友聚会,老连长和我那位战友,还有原来军里那位首长都到场了,事先说好都带家属出场。没事,就是喝酒,吃饭,叙旧。
那天,我把那8根拉火绳都带去了,谁都没想到,多少年没见这玩意儿了。
大家一根根捏在手里,看,摸,那种感情,那个认真劲儿,就像现在人们识别真假人民币一样仔细,认真,爱不释手,结果,第一杯酒,大家提议为拉火绳干一杯,而且,必须是二两的高脚杯,一口干。
老连长把拉火绳排在大腿上,一根一根地数,自言自语:“一共8枚,四八三十二,一箱手榴弹是32枚,正好是一个步兵班的一个弹药基数,不含枪弹。箱子里的手榴弹是架起来横放的,弹头弹尾交错……”他说他多少年没见到这玩意儿了,好东西啊,他笑得合不拢嘴。
大家喝得痛快了,说得高兴了,就逗我那哥们的老婆,问:“他是结巴你知道吗?”
“啊?不可能。他从来不结巴,他还在电视台讲过呢!”
“受骗了吧,不信,给他一个真手榴弹试试,他肯定结巴!你还不信?你问他!”
他老婆一脸茫然。
他笑而不语,最后,他对他老婆说:
“真……真手榴弹,真……真……真他妈要命。”